【李镇西】你永远14岁——痛彻心扉的教育悔恨

（1初二运动会，看台上的任安妮。李镇西抓拍）

一

早晨，我和学生正在早读，教室们外响起了一声：“报告……”

我一看，是任安妮。我眉头一皱：她又来迟到了！于是，便对她说：“在外面站一会儿！”

她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，嘴唇似张又闭，好像要向我解释什么，但终于没有开口，便顺从地站在了教室门外。

 我和学生们继续早读……

二

任安妮是初一下期从遂宁转学来到我班的。她身材瘦弱，脸色苍白，说话细声细气。她的学习较差。可能是由于身体不太好，常请病假。但是，给同学们留下的最深印象是爱迟到。我曾把她母亲请来，向她反映任安妮这个老毛病，并问她是不是任安妮有什么特殊困难。她母亲说，没有什么特殊困难，就是任安妮在家动作太慢，磨磨蹭蹭地耽误了不少时间。

于是，我多次找任安妮谈心，要她养成雷厉风行的好习惯。但她仍然常常迟到。虽然我知道，她家住峨眉疗养院，离学校有十多公里，但这不是迟到的理由，何况她每天都坐单位的交通车呢！

按说，那时我工作已经五年了，应该说我还是很敬业，很爱学生的，但我也得实话实说，当时我潜意识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嫌弃成绩不好的学生。所以，如果当时是一个优秀学生迟到了，我不一定罚站，可任安妮成绩很差。

我感觉，任安妮的性格有时候有些古怪，很小气，有时候同学开玩笑，她就觉得是在说自己。有一次她就为这来给我诉苦，说同学们瞧不起她。我觉得不可能，但我还是去了解了情况，确实不是她说的那样，完全是她多疑造成的误会。于是，我就忍不住多批评她几句，谁知道她几天不理我，碰见我也不打招呼，好像有敌意。

（2初二时的合影。前排右二为任安妮。）

三

作为老师，我感到很难受，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封信。为写这篇文章，我特意查了查我的书信底稿，找出那封信——

任安妮：你好！

我常常感到委屈，想方设法帮助学生进步，却得不到学生的配合，甚至一片好心遭到误解，比如对你吧，说实话，我感到你对我充满敌意，甚至不屑一顾，我就想也许是我做错了事，哪件事错了呢，我反复想反复想，也许是某次批评过火了，也许是某次对你太严厉了，也许是……诚然，这都是李老师有过的缺点，我再次向你道歉，请安妮原谅老师。

安妮总的说来不错。但有两大毛病，如不克服将影响自己的进步。一是心胸太狭小，好怀疑，一点小事想半天，东猜西猜越想越像。有时老师在班上批评一种现象，你或许会认为专门批评你，于是思想包袱很重。二是学习上很不注意能力的培养，太胆小。我发现你的能力是比较差的，这需要锻炼，而锻炼就需要胆量。因此，我迫切希望安妮在以上两方面多加注意，心胸开阔一些，胆子大一些。如果那样我多高兴啊！

安妮，把过去不愉快的事忘掉，老师决不会拿老眼光看你。多向好同学学习，把缺点克服，争取在思想上、学习上有大的进步。我相信安妮是不会使老师失望的。

祝你进步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李镇西 1986年5月16日。

四

她很快给我回信。我注意到，信封是她自制的，封面封底都是她手工画的。

（3、4手工信封）

她的回信全文如下——

（5任安妮来信）

尊敬的李老师：

我来此班已半年，你对我的哺育我从心底感谢。说心里话，你是我遇到的老师中最好的，因为你了解我们，理解我们，处处给予关怀，帮助。你是一名合格的优秀的班主任。在我的印象中，我小学遇到的班主任，都是只让我有好成绩就行了，为了功课好，不顾一切逼我们做很多题，一点也不顾我们的身体，我们好像在牢房似的，死气沉沉的学习环境和单调的生活，一点也不好。而现在不，你用多种方法使我掌握，扩大我们学习范围……这些都是用话感激不尽的……我决心不负你的希望。

此致

敬礼

学生 任安妮

读了这封信，我非常惊讶：怎么和我的感觉不一样呢？

五

我把她找来谈心，她承认对我曾经有怨恨，后来读了我的信，觉得误解我了。尤其让她感动的是，她没有想到李老师会给她认错。所以对我曾经有的怨恨便消失了。

孩子毕竟是孩子，无论高兴还是难过，都是一阵一阵的。

但作为成人的我则不同，我很长一段时间想起任安妮心里就不爽。当然，出于职业要求，我对她还是尽我所能地关心。因为我知道她的心灵特别脆弱，所以我和她谈心，我特别注意措辞，尽量给她一些尊重和温暖。

1986年暑假，我和爱人外出旅游。1986年7月25日那天，我们刚好到了海口，还专门给她写信，给她讲海南风光。结尾写道——

你体质比较弱，要注意身体。下学期开学了你一定又长高了吧，但愿你各方面都有进步。

可开学来，她并没有长高，身体还是弱弱的，常常迟到。我多次找她谈心，效果不明显。尤其到了冬天，她的迟到明显增多。

六

这不，今天又来迟到了。我不得不狠心惩罚一下她，便叫她在教室外站一会儿。

任安妮在教室门外面站着。我从容镇定地带着学生早读。

渐渐地，我隐隐感到不安：老让她在外面站着恐怕不太好吧？

写到这里，我还得实话实说，当时我觉得所谓“不太好”，主要不是想到外面浓雾弥漫，寒气袭人，心疼瘦弱的任安妮，而是觉得万一让校长看见了恐怕不太好——如果校长巡视校园，走到我教室门口看见一个女生被我罚站，那我肯定会挨批评的。

于是，我便叫任安妮进来。

她进来后走向自己的座位想坐下，我说：“谁让你坐了？我只让你进来，没让你坐下呀！

她一下不知所措，我说：“再站一会儿！”

她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，但顺从地站在自己的座位前，并拿出书来和大家一起读。

直到早读课结束，她总共站了15分钟。

下课后我没有找她谈，不是忘记了，而是觉得没用。

上完了两节课，她来给我请假，说头有点昏，想回家去休息一会儿。我一惊，问：“怎么回事？是不是因为早晨站久了？”她说不是，她还说平时她就爱头昏，是老毛病了。

于是，我同意她回家休息。

第二天，任安妮母亲到学校来为她请假，说任安妮病了，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和休息。当时，我开始感到昨天自己做得有些过分：可能任安妮当时已经病了，可我竟还让她站了那么久。

我问她母亲：“任安妮究竟是什么病？”

她母亲含含糊糊答道：“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，就是……身体……”

她没有明说，可能有什么苦衷，我也就不好往深处问了。

七

又过了两个星期，任安妮仍没来上学。一天，我正准备去她家看看她时，她母亲来学校，说任安妮的病比较严重，得休学治疗。

我在吃惊的同时内心深处竟暗暗有些庆幸：总算甩了一个包袱！成绩那么差，如果没有了她，以后我班的平均分至少会上升零点几分吧！虽然只有零点几分，可这也许会提升我班在年级的排名呢！

我承认很矛盾，其实我想许多老师都有着和我一样的矛盾：就考试分数而言，是很嫌弃成绩不好的学生的；但基本的良知，又让我们心里放不下的这样的孩子。所以，我时不时给任安妮母亲打电话问孩子的身体状况，还组织同学们去任安妮家里看过她一次。

八

这个班初中快毕业了，照毕业相的前一周，我给任安妮去信——

安妮：你好！代我向你父母问好！

半年没见到你了，我和同学们很是想念你。前次（大概是第6周星期六下午），我和几个同学本来已经约好，骑车来看你，可是突然学校有安排，只好作罢。怎么样？身体好些了吧？

今天我给你写信，是邀请你来学校照毕业像，我们定于5月4号下午照毕业像。我们全班同学都非常希望在终生纪念的毕业像上有你的形象，请你一定来。照完毕业像，再和我们开一个小小的联欢会。我相信，只要你来了，定会感到无比的喜悦。

我太忙，不写了。

祝身体康复！

   李镇西

      1987年4月27日

九

几天后，我收到任安妮的回信——

（6任安妮来信）

李老师：你好！

离开班集体已有一个学期了，现在十分想念班上同学们。得信知同学们邀我一起照毕业相，十分高兴，我接受邀请。说心里话，同学们待我不薄，可我为同学们做的太少了。

从小琴来信中得知同学们学习成绩进步大，这一定和老师帮助分不开。我想各科老师在这段时间一定很劳累，但他们的汗水是不会白流的。

现在我在家中复习功课，其余时间换着花样玩。开始学打毛线，后来又给洋娃娃缝铺盖、枕头等，现在又学着绣花。以后我把旱冰鞋买回来就学滑冰，这样就不会太寂寞。现在我病好了，可是我学习了三四天后，就觉得很累，头也痛起来，无精打采。总的来说在家休息还好，病也养好了，学习也差不多复习（复习得不是很理想），玩也玩了。好了，请代我向各科老师问好！

此致

敬礼

     学生任安妮

        1987.4.29

于是，在这个班的初中毕业照中，有任安妮可爱的模样。

（7前排左六为任安妮。）

十

1987年暑期开学后，任安妮返校复学——算起来，她只休学了半年，降到下一个年级学习。在校园不时碰到我，羞怯而有礼貌地和我打招呼：“李老师好！”

半期考试刚刚结束最后一科，沈建平同学就来告诉我：“李老师，任安妮今天早晨……死了……”

我不禁一颤，手中刚收上来的一叠试卷一下跌落了到了地上！

20分钟以后，我和已经读高一的十几个原班学生，乘坐着越野车向殡仪馆赶去……

刚进殡仪馆，她的母亲就迎上来，用哭哑了声音对我说：“李老师，您这么忙还赶来，真是谢谢您和同学们了！”

我心情沉重地说：“太突然了，太突然了。我们根本没想到！”

她的眼泪又来了：“李老师，今天我才告诉你，我的任安妮6岁就患上了白血病，当时医生说她最多能活三年。为了让她有个宁静美好的生活，我们一直没有告诉她，也没有告诉任何人。在许多的人的关心下，她奇迹般地活了8年。谢谢您啊，李老师！任安妮在最后几天，还在说她想李老师，想同学们。她复学后一直不喜欢新的班级，多次说她想回到原来的班级。可是，她就这么……”

她还说：“她虽然只活了14年，可班上的同学给了她那么多的爱，老师给了她那么多的爱，她短暂的有生之年，活得很充实……”

听了她的话，我真是心如刀绞：在任安妮纯真的心灵中，不知道她所想念的“李老师”曾为她降到另外一个班而暗暗高兴啊！

我和学生们站在任安妮的遗体旁，向她作最后的告别。

十一

安妮的妈妈面对女儿的遗体呜咽着说：“安妮，你的李老师和同学们来看你了……”

我注视着躺着的瘦小的任安妮，期待着她像往常一样醒来，并以惊诧的目光看着我们：“妈妈，你怎么了？李老师，你怎么了？吴涛、林玲还有同学们，你们怎么了？发生了什么事？我不是刚睡着吗？我不是好好的吗？你们为什么这么伤心啊！为什么都哭了？”

我多么希望这不是幻觉！然而——

透过我的泪眼，我分明看到：在灰白色尸布的覆盖下，幼小的安妮静静地、安详地躺着，把永恒的沉默、永恒的酣眠、永恒的超脱留给了自己，而把永恒的悲哀、永恒的悔恨、永恒的思念留给了我们。

她熟睡般安祥地躺着，秀气的脸上还写满了纯真。想到那个冬天的早晨，我让她站了15分钟；想到她那天上午向我请假时我的冷淡；想到我对她其实并不好，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却还“想念李老师”……我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！

这是我参加教育工作至今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因愧对学生而流泪。

已经哭干泪水的任安妮母亲反倒过来劝慰我：“李老师，别难过！安妮有您这么好老师，有这些好同学，她……知足了！她，她也走得……安心了！”说到最后她又哭起来了。

她当时显然是被我的哀恸感动了，但她哪里知道，我是在用泪水向任安妮表达深深的忏悔啊！

……

当天晚上，我含泪写下一篇近5000字的文章《你永远14岁——写给任安妮》，第二天又含泪在班上为学生朗读，以表达我悲痛的哀思和沉重的负罪感。

十二

我这样写道——

……

告别了你的遗体，我劝慰你的妈妈：“别伤了身子，多保重！”我还告诉你妈妈：“花圈上有一枚未来班班徽，是我们全班同学献给任安妮的……”说这话的时候，我总感觉你并没有死去，你只是出远门了，我要你妈妈把这礼物保管好，等你回来再给你。你的妈妈泪如泉涌：“谢谢你，谢谢同学们！我一定将班徽存放在安妮的骨灰盒里……”这最后一句话残酷地提醒我：你再也不可能佩戴这枚班徽了！永远，永远！

……

三年前，你从遂宁转学来到我班上，同学们为你开欢迎会。你用不大的声音羞怯地作自我介绍：“我叫任安妮，12岁。”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，你看着这个陌生而温暖的集体甜甜地笑了。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五年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两年多了！

初一下期，班里组织春游去峨眉山，半路上你的手指划破了，流了许多血，你哭了，说：“怎么办？老止不住血！”我安慰你：“勇敢些，向解放军叔叔学习！”后来你果真不哭了，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12岁姑娘才会有的可爱的笑容。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有五年多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两年了！

初二上期开学第一天，该你“出版”《未来日报》。你在报上这样自豪地写道：“今天是2月21日，对我来说有三喜：一是今天我满13岁了，二是今天该我出《未来日报》，三是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。”同学们都向你表示庆贺。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一年多了！

初三上期的一天，班上举行辩论会，题目是：“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？”从来不敢主动发言的你，居然站起来勇敢地走上了讲台，对全班同学说：“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？对这个问题，我没想过，也不敢想……”说着说着你流泪了，随即你又提高声音补充了一句：“我一定要努力，争取考上重点高中！”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多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一年了！

最使我难受的是去年年底的一天，上早读课时，你来迟到了，我罚你站了很久，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批评了你。你哭了，第二节课下课后便请假回家了。几天没有来上课，你妈妈带信来说：“安妮病了。”当时我暗暗责备自己太粗暴，也希望你能在不久的一天回到班上。谁知你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我们班上，你休学了！我最后一次在班上与你相见，竟是我声嘶力竭地呵斥，你默默地流泪！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多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不到一年了！

你休学了，却一直深深地爱着班集体。今年5月4日，你听说班上要举行“童心万岁”主题班会，特意回到班上。当你突然出现在同学们眼前，大家是何等地惊喜！你和大家一起唱儿歌，一起折纸船，一起看儿时的照片，一起笑呀闹呀。几天后，你又穿着一身漂亮的新衣来到学校照毕业合影像。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半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半年了！

暑假里，我碰到你和你妈妈，你们为是否读暑假补习班征求我的意见。我考虑你身体不好，天气又热，便委婉地劝你在家里复习。可你后来还是来读补习班了。三伏暑天，疗养院离学校又那么远，你硬是坚持着来回奔波了一个暑假。你就是如此渴望学习！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多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四个月了！

这学期开学报名时，你和你妈妈来到学校要求复学，并请我为你选一个好班，我问你：“身体好了吗？”你说：“好了。”你妈妈说：“安妮老是闹着要上学。”我领着你向教导处走去。我不知道，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七年；而你也不知道，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两个月了！

就这样，对学习的渴求维持着你微弱的生命之火，直到你人生之路的尽头。现在，它终于熄灭了！

你是不幸的，因为你的生命只有14年；但你又是多么地幸运！从今以后，留在你的亲人、你的同学、你的老师心目中的你，永远是14岁的形象。待到将来有一天，你的同学们团聚之时，你的同学的额上会增添许多皱纹，你的老师的头上会增添许多白发，我们在重逢的喜悦中会感叹时间飞逝、岁月无情，而只有你还是14岁，那么年轻，那么美好。待到30年、50年以后，我们都会耳聋眼花、老态龙钟，回首人生，回望青春，我们会想起你——仍然14岁、仍然纯真可爱的你！

安息吧，任安妮！——14岁永远属于你，你永远14岁！

十三

1987年-2020年，我已经从一个刚工作的小伙子，成了一个退休教师。如果任安妮还活着，她今年应该是48岁。

这么多年来，每当听到周围的人称赞我“特别爱学生”、“从不伤学生的自尊心”时，我总是在心里说：不是的，不是的！

因为我心里一直还活着一个永远14岁的任安妮，因为她那一双怯怯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我……

         1998年11月写成

         2020年4月8日修改补充

 （8任安妮）